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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所屬書籍: 掃鼠嶺

1

走出高鐵車廂的一瞬間,郭小芬後悔衣服帶得少了,天氣預報說這場突然襲來的寒流是中國南方十年不遇的,所言不虛。車站的地面、站牌和護欄上浮著一層瑟瑟的銀色,LED電子屏不知道什麼時候壞了,哆哆嗦嗦地滾動著一串莫名其妙的位元組,一陣又一陣的寒風切開天棚,直灌下來,像用刀子削著刀削麵一樣,颼颼颼地,把溫度越削越低。手和臉這些裸露在外的皮膚就不必說了,渾身上下冷到她懷疑所有衣服都是鏤空的,就連用鞋襪套著的腳丫也凍得生疼。她豎起風衣的領子,把手揣在兜里,窩著脖子,一瘸一拐地跟在馬笑中身後走出出站口,來到空曠的站前廣場上。這裡除了一輛黑色的警務車和一個穿著軍大衣賣煮茶葉蛋的老頭,連條狗都沒有,腳下是凍得硬邦邦的鉛灰色水泥地,仰頭是同樣鉛灰色的、宛如把腳下的水泥地敷了一層冰倒掛上去的天空。

馬笑中罵罵咧咧地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還沒說幾句,一輛跟這倒霉天氣十分般配的灰色途勝就冒了出來,一直開到他們面前停下。司機跳下車,是個穿著褐色皮夾克的小個子,瘦瘦的腮幫子包著稜角分明的臉骨,眼窩凹得有些深,嘴巴卻又冒得有些凸,笑起來像是強撐起一把傘骨壞了的傘,要多彆扭有多彆扭。

馬笑中拉開車門,讓郭小芬坐進後排,自己跑到副駕坐下,待小個子回到車裡,給他們做了介紹。小個子名叫肖春華,縣公安局刑警,幾年前曾經在望月園派出所實訓過一個月,馬笑中待他如同兄弟,此次來縣城之前,專門給他打電話請他幫忙,肖春華當然是屁顛兒屁顛兒來招呼了。

「這鬼天氣,真他媽冷!」馬笑中打開車上的暖風,往後背座椅上一靠,問肖春華,「讓你幫我查那董玥,找到沒有?」

「查了,她的手機一直關機,我還在找……」肖春華一邊開車一邊說,「最近返鄉的年輕人特別多,上邊要求我們加強管理,哪兒那麼容易啊,就縣局這點兒人手,連統計人名都統計不過來……」

「都是在大城市鍛煉過的年輕人,別把他們當包袱,用到位了都是人才。」馬笑中掏出一包煙,剛要拎出一根,回頭看了一眼郭小芬,又把煙塞回了兜里。

「人才又咋樣,在你們那裡站不住腳,回來就業更難,國企機關早就被一個蘿蔔一個坑佔得滿滿的了,私企民企的又都是家族的,你跟人家不是一個姓,就算本事大到天上也坐不了老闆椅……」

「那咋辦?也不能看著他們無所事事地在社會上漂著吧?」

「所以說頭疼呢。」肖春華苦笑道,「不過其實倒也沒有那麼糟糕,政府在政策上給他們自主創業不少扶持,貼息貸款、減免稅收啥的,但苦幹一兩年沒收穫,有些年輕人就氣餒了,覺得在外面拼了個頭破血流,回到家鄉還是一敗塗地,酗酒吸毒、自暴自棄的人就越來越多,都跑到『鬼城』去,活得跟群鬼似的……」

「『鬼城』是什麼?」馬笑中一愣。

「前些年,縣裡為了政績,拚命貸款造新城,萬丈高樓平地起,爛錢壞賬一大堆,這兩年國家整頓房地產市場和金融市場,那些新城建設到一半就爛尾了,根本沒人住,也沒人管,沒水沒電,一到晚上黑幢幢一大片,戳在郊外跟要鬧鬼似的,流浪漢、失業青年甚至逃犯什麼的就都往那裡去,你們知道香港那九龍城寨吧,這些新城就是一個個新的九龍城寨。」

「那還了得,長此以往不就成了法外之地了?將來搞不好容易出大麻煩啊!」馬笑中說。

「還用將來?現在就夠麻煩的了!」肖春華說,「黃賭毒,還有些詐騙團伙什麼的都往那裡匯聚,跟下水道似的。」

「早點兒抓啊,這個跟洗衣服一個道理,剛沾上髒東西馬上洗,還洗得掉,時間一長可就跟烙上似的,怎麼都弄不幹凈了。」

「誰說不是呢,可是我們的警力不足啊!光維護老城區的治安就累夠嗆了,新城屬於郊區,本來就是三不管的地界,現在一爛尾,更沒人想捅這馬蜂窩了。」肖春華好奇地看了馬笑中一眼,「所長你一向社會,這些咋都不知道啊。」

「我這純粹是在大城市裡宅的,不了解外面的情況。」馬笑中敲了敲自己的大腦殼,「對了,現在咱們去哪兒?」

肖春華看了看手錶:「這都快五點了,一會兒太陽落山就更冷了,我給你們找個飯店吃頓飯,然後附近賓館住一晚,明早我再開車來接你們,要是有了董玥的消息,咱們再一起去找她。」

馬笑中說了句「行」,然後繼續跟肖春華聊著地方治安上的一些事兒,郭小芬卻有些心神不定。車裡面雖然嗚嗚地開著暖風,但車子外面的寒風還是蛇一樣噝噝噝吐著信子從窗戶縫鑽進來,把好容易攢起來的一點兒熱乎氣兒又擠了個乾淨。很久不動的手腳起初冰涼,後來是麻木,接著,麻木的感覺悄然襲上心房,讓她的心口像被剜了個窟窿一樣空空蕩蕩的……

她把目光投向車窗外面:傍晚的縣城像大漠中被遺棄的古城一樣荒涼,臨街新舊不等、高低不一的樓盤和藏身在它們後面低矮破敗的磚瓦房,一俱沒有燈光,死氣沉沉。街上幾乎看不到行人,一輛塗著無痛人流廣告的小巴車緩緩駛過,顯得詭異莫名。也許是天氣太冷,沒有客人上門的緣故,沿街的商家早早就關了門,就連縣政府隔壁那條最繁華的商業街也不例外:銀行、郵局和保險公司落了鎖不說,百貨商場門口掛著的黑色擋風簾,像肌無力患者的眼皮一樣耷拉著,根本無人進出,只有電影院門前橫著一溜烤肉串、烤紅薯、烤豆泡的車子,閃著明明滅滅的炭火,一家水果店的女店主把一箱凍爛了的梨往垃圾筐里傾倒,冷漠的神情中流露出一絲惡毒的嘲笑,彷彿早就盼著那些梨死掉而它們竟終於死掉了。快要駛近街心公園時,突然聽到一陣震耳欲聾的廣場舞的音樂聲,近了一看,原來只有三個站得參差不齊、衣服裹得像粽子一樣的大媽在跳舞,如此稀疏且上了年紀的隊伍,跳的竟然是火箭少女的《卡路里》,她們揮舞著粗壯的手臂、扭動著肥厚的腰肢、搖擺著垮塌的屁股,一絲不苟地將每一個舞蹈動作用儘可能丑的方式做到位,尤其是跟著拉杆音箱里的楊超越一起喊出那句高亢無比的「燃燒你的卡路里」的時候,她們奮力推出的凌空一掌,倘若不是一丸昏沉沉的夕陽實在慘淡,竟頗有幾分敢教日月換新天的雄壯。

「停一下!」馬笑中突然指著街邊對肖春華說。

「咋了?」肖春華趕緊靠邊停車。

馬笑中跳下車,鑽進了唯一一家還沒有打烊的服裝店。

就在這時,郭小芬抻了抻僵硬的手指,把手機從兜里拿了出來,搜出一個地址給肖春華看:「這個地方,離縣城遠嗎?」

「不算遠。」肖春華說。

「那,明天咱們去這兒一趟行不?」

肖春華點點頭:「沒問題。」

就在這時,馬笑中回來了,一上車就把一件厚實的霧粉色毛呢大衣扔在了郭小芬的懷裡,然後對肖春華說:「開車。」

郭小芬看了一眼矮胖子的後腦勺,山坡一樣隆起的枕骨,硬得不容分說。

她慢慢地把毛呢大衣披在了身上。

2

第二天一早,肖春華來到賓館,告訴正在吃早飯的馬笑中和郭小芬,還是沒找到董玥,「不行我先帶你們去郭記者要去的地方吧?」

馬笑中有些吃驚地問郭小芬:「你要去哪兒啊?」

郭小芬低著頭把碗里的白米粥一口一口喝完,沒有說話。

途勝在公路上開了半個多小時,拐進一座鎮子里。雖然已經是上午八點半了,但除了供銷社和信貸社門口的大樹下聚著一些下棋的老人之外,整個鎮子顯得空蕩蕩的,就連正在舉行升旗儀式的小學操場上也看不到幾個孩子。「年輕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肖春華這樣解釋道,但當馬笑中問他「你不是說這兩年他們都回來了么」的時候,他尷尬地一笑說:「他們回也不會回到這裡了。」

直到郭小芬打開手機里的圖庫,指著一個人的照片向一位鄉民問路時,馬笑中才知道她要找的是岳紹的家。

岳紹的家在一個大水塘的後面,門口種著一棵很大的桂花樹。車子直接開進他家院子的時候,一個正在水池邊洗衣服的女人驚訝地抬起頭來,郭小芬跳下車一問,得知她是岳紹的妻子,連忙介紹自己的身份。一開始岳紹的妻子還有些困惑,不知道她來自己家裡做什麼,等到聽說這個女記者目睹了丈夫出車禍的情形之後,她一面手足無措地訕笑著,一面從眼角滾出豆大的淚珠來。有個正坐在屋檐下的小方桌前畫畫兒的女孩跑過來,一邊叫著「媽媽」,一邊很懂事地摟住了女人的腰。

女人把郭小芬帶進屋子,客廳正中央的一張木頭桌子上還擺著岳紹的遺照,照片上的岳紹很是瘦削,臉上掛著一絲笑容,和善而文弱。

郭小芬望著那張遺照,肅立很久,然後深深地鞠了三個躬,岳紹的妻子忍不住哭出了聲。郭小芬上前本想安慰她幾句,但話到嘴邊只覺得說什麼都是虛偽和無力的,所以只是用自己一雙雪白綿軟的手抓著她的一雙粗樸厚實的手,就這麼緊緊地抓了很久。看那女人好一些了,郭小芬從挎包里拿出一個白紙信封塞到她的手裡,裡面有兩千元錢,女人一開始死活不肯收,最後還是郭小芬說了一句「算是給孩子的買書錢」,她才勉強收下了。

一句話倒把肖春華提醒了,他問岳紹的女兒:「你今天怎麼沒上學?」

還沒等小女孩說話,馬笑中直眉瞪眼地走出了院子,往四下里看了看,見水塘後面的竹林邊停著一輛黑色起亞,立刻跑了過去,從車裡面揪出三個十六七歲、頭髮染成狗屎黃的殺馬特來。

「幹什麼你?!」一個穿著瘦腿褲,從臉到屁股都乾癟得要命的男生對馬笑中喊道,他的牙齒很黃,嘴巴臭得要命。

馬笑中照著他的小腹就是一拳,這一拳是老刑警對付最危險的敵人才用的「悶拳」,出拳快,短促、勁道大,擊打的位置很講究,要保證五臟六腑在一瞬間「全痙攣」,打得那男生倒在地上,蜷縮成一團,痛苦到連呻吟的聲音都發不出來,嘴巴像釣上來的魚一開一合的。

另外兩個男生衝上來想動手,但當馬笑中從後腰拽出一副亮閃閃的手銬時,他們都驚呆了,一動不敢動。

馬笑中把地上的男生銬上,然後揚了揚下巴,問另外兩個男生:「你們幹嗎的?」

兩個男生說沒什麼,「就是出來耍」,馬笑中毒毒地一笑,指了指水塘對面的院子:「這家人是烈屬,受公安保護,你們換個地方耍好不好?」

那兩個男生嚇得開上車,一溜煙兒就跑沒影了。

這時郭小芬和肖春華趕過來了,馬笑中拎起地上的那個,扔在途勝后座,他坐在旁邊。肖春華和郭小芬分別坐在正副駕駛位,往縣城開去,路過一處只剩下破磚爛瓦的院子時,郭小芬讓車停一下,她下了車,走進院子里轉了一圈,從瓦礫間翻出了一副殘缺不全的小黑板,上面依稀可見粉筆千百遍塗飾又擦掉的淺淺一層灰色,她就這麼蹲著,獃獃地看了那塊黑板很久才放回原處,站起身,目光在這片久已廢棄、就連叢生的野草都已枯黃的院子里慢慢掃過一遍,才回到車裡。

「這是哪兒啊?」馬笑中問。

「香樟樹護育院。」郭小芬說。

不知道這句話搓起了馬笑中哪路火,他照著躺在座位上那殺馬特就是一耳帖子:「起來!裝他媽什麼死!」

殺馬特捂著肚子慢慢坐了起來,長滿痤瘡的臉上寫滿了恐懼。

「本事啊你,跑烈屬家門口蹲點兒,嚇得人家老婆孩子都不敢出門,這要傳到上面去,非扒了我的皮不可。」馬笑中用巴掌拍拍他的臉,「怎麼著大爺,給個面子,說出來是誰讓你攬的這臟活兒,我好跟上面有個交代,保住飯碗啊。」

「我們真的就是出來耍的……」殺馬特小聲說。

「成嘞!」馬笑中點點頭,拍了拍正在開車的肖春華的肩膀,「高鐵站,帶這貨見見大世面去。」

「啊?咱們不找董玥啦?」肖春華還沒明白過來他的意思,旁邊的郭小芬趕緊使了個眼色,他才恍然大悟。

「不找了,有這一個就夠交差了。」馬笑中笑嘻嘻地說。

「我……我想找我媽!」殺馬特哀求道。

「找媽就算了,到了我們那兒,包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叫媽。」馬笑中把兩隻手往腦袋後面一枕道。

殺馬特居然一下子哭了起來,滿臉稠糊糊的鼻涕眼淚:「我說實話,我說實話,這是黑瓢兒給我們找的事兒,讓我們盯著那母女倆,她們要是想出遠門啥的,及時給他打電話,怕她們去上訪啥的……」

肖春華一聽,對馬笑中說:「黑瓢兒是縣裡有名的流氓,看守所、監獄進進出出好幾趟了。」

「抓!」馬笑中惡狠狠地說,「三年五載的別讓他再出來,還有,黑瓢兒背後的人我現在沒工夫管,想也知道是哪路貨色,但岳家母女周圍三十里,我不想再看到不該看到的玩意兒,要是她們再受一點兒騷擾或驚嚇,你告訴你們劉局,我准能找個借口,把他的烏紗帽給摘了!」

明知道這話是說給殺馬特聽的,但馬笑中這股子狠勁兒,還真有震人心魄的氣勢,肖春華非常配合地喊了句「是」。

聽說這矮胖子對一縣公安局長都能生殺予奪,想來是個微服私訪的大官,殺馬特嚇得渾身直哆嗦:「報告……報告政府,我能戴罪立功不?」

馬笑中斜睨著他,輕蔑得像看一隻毛蟲:「你能立什麼功?」

「你們剛才說的那個董玥,我知道她在哪兒……」

3

「鬼城。」肖春華指著正前方說。

遮天蔽日、層巒疊嶂的鉛灰色樓群,像是地殼運動拱出的大片群山,就這麼突如其來地出現在了地平線上。樓群方圓幾公里連一棵樹都沒有,放眼望去就是鉛灰色的一大坨,因為爛尾的緣故,所有的圍牆都殘垣斷壁,所有的溝壑都沒有填平,所有的土堆都塵舞沙揚,所有樓座的底層都開膛破肚一樣洞開著四四方方的豁口,因為沒有安裝玻璃,一座座樓體上整整齊齊密密麻麻的窗口,看上去好像一個個巨型的蜂窩,當狂風吹過時,裡面發出蜂鳴般震耳欲聾的嗡嗡聲,聽來令人膽寒。

途勝沿著一條布滿碎石子和土坷垃的道路緩緩向前開去,巨大的樓體遮住了本來就稀薄的一點兒陽光,因而在眼前展開了一條筆直的陰森。兩旁的牆面尿跡斑斑,地面開裂的縫隙里長出了一些雜草,偶爾飄過幾隻黑色的垃圾袋和幾條白色的衛生紙……車子開了很久很久,沒有看到一個人、一條狗、一隻鳥,甚至連一個鬼影子都沒見到,也許是過分靜謐的緣故,一個空易拉罐骨碌骨碌滾過,聲音大得像擂鼓似的。路口的紅綠燈全都是滅著的。便利店、報刊亭、警務室也都空無一物,完好無缺的玻璃窗竟比打碎了還要瘮人。馬笑中懷疑自己來到了紀錄片《人類消失後的世界》之中,竟有些心慌,直到在一個履帶都銹爛了的挖掘機後面,看到了一群把頭髮染成紅色、黃色或紫色,掛著骷髏項鏈,穿著黑色皮衣,蹲在地上抽煙的流氓,他的心才稍微踏實了一點兒。

也許正是因為他分神的緣故,身邊的殺馬特突然摳開車門跳下了車,摔在地上打了個滾兒,又撐著地站了起來,朝那群流氓跑去,一邊跑一邊喊:「沈爺,沈爺!救命啊!」

馬笑中罵了一句,也跳下了車。

流氓中站起一個瘦高的男人,雖然只有四十齣頭的模樣,卻頭髮花白,他的臉盤很圓,戴著一副普普通通的眼鏡,看上去像個文質彬彬的文人,只在咧嘴一笑的時候,暴出一口被煙熏得黃黃的壞牙,使得那笑容也顯得格外殘忍。當殺馬特跑到他面前的時候,他一把扽住了手銬上的鏈子,疼得殺馬特一聲慘叫,而他卻懶洋洋地說了一句:「你勒的這是什麼新首飾啊?」

「這人是個警察,抓我,還打我!」殺馬特指著正在走過來的馬笑中說。

蹲在地上抽煙的流氓們都站起身,惡狠狠地瞪著馬笑中,一個個的滿臉殺氣。

「黑瓢兒?」馬笑中指著姓沈的,低聲問身邊的肖春華。

肖春華搖了搖頭:「這人是『鬼城』的老大,一向還算規矩。」

這時郭小芬也下了車,有個流氓見她長得漂亮,吹起了下流的口哨。

姓沈的看了馬笑中一眼,雖然通過他走路的架勢,確信他是個警察,但又覺得他有些邪性,所以猶豫起來。

馬笑中走到姓沈的面前,一把薅住殺馬特的頭髮,把他像小雞子一樣拎過來,然後掏出鑰匙,給他打開手銬,又重新把他推給姓沈的。

這是一種給面子的表示。姓沈的自然懂,掏出一根煙給馬笑中點上,馬笑中嘬了兩口,點點頭,倆人走到遠離眾人的一個牆角單聊起來。

「我們這兒不歡迎你。」姓沈的說。

「辦完事兒我就走。」馬笑中說,「你們這兒有沒有個名叫董玥的?」

姓沈的顯然是沒聽過這個名字,朝人群招了招手,叫過一個滿臉脂粉塗得比屁股還白的偽娘:「有個叫董玥的,在咱們這兒么?」

「剛來的,開工沒多久。」那個偽娘忽扇著長睫毛說。

「我們找她有事兒。」馬笑中盯著姓沈的說,「半小時,談完就走——你可以在旁邊聽著。」

姓沈的點點頭,對偽娘說:「帶路。」

直到走進這個巨大的蜂窩裡面,馬笑中才發現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因為是爛尾樓,既沒有電,也沒有電梯,不管多少層只能拾級而上,水泥台階卻連扶欄也沒有,走在上面顫顫巍巍的,一個不小心就會墜到一層的洋灰地上摔個粉身碎骨。下面幾層都是空的,爬到六七層的樣子,突然聞到一股奇怪的氣味兒,又騷又臭還有點兒餿,好像是把屎尿混合在一起封存了一個夏天后散發出的,聞之令人作嘔,偽娘和姓沈的習以為常,往平層裡面走,馬笑中他們跟在後面大皺眉頭。

這一層的所有毛坯房屋都沒有安門,僅有少數幾間拉了布簾或擋了塊木板,但窗戶上都釘著半透明的塑料布,被風一吹,鼓起老大一個包,好像每個窗口外面都扒著個孕婦似的,本來今天光線就不好,再這麼一遮擋,顯得特別陰鬱。屋子分成不同的功用,又因為不同的功用而聚集著形形色色不同的人,有的在擺滿小食品的屋子裡罵罵咧咧地討價還價,有的圍在棋牌桌旁噼里啪啦地搓著麻將,有的抱著筆記本電腦看黃片或打網遊,有的趴在黑乎乎的被窩裡摩擦下體,還有的就那麼靠牆坐著擠臉上的疔瘡,胳膊上滿是注射的針眼。在一個放著四台飲水機和很多藍色飲用水桶的屋子裡,一個醉鬼抱著個空水桶酣睡,不時扭轉身體只為更舒暢地放出一串兒響屁……從不知道哪個房間里發出突突突的響聲,應該是供給這一層電力的簡易汽油發電機在工作,聽上去卻像是更多的醉鬼在排出更多的廢氣,把本來就腥臊的樓層熏得愈加惡臭。

走到樓道的盡頭,幾個房間里不約而同地傳來了粗重的喘息和淫靡的呻吟,姓沈的站住了,馬笑中他們也停住了步子。偽娘鑽進一個屋子沒多久,領出一個女孩來。她的個子不高,眉眼很好看,披著個淺粉色的針織衫,腿上穿著很性感的肉色絲襪,但由於營養不良和面色憔悴的緣故,看上去整個人像是脫了水的白蘿蔔。

「董玥?」馬笑中問。

女孩的目光里閃爍出一絲驚恐,似乎不願意再聽到這個名字,她看了一眼姓沈的和偽娘,在他們僵硬的臉孔上什麼都看不出來,所以木然地點了點頭。

「咱們換個地方說話。」馬笑中帶著她來到一處稍遠些的屋子,郭小芬和肖春華也進了去,但姓沈的沒有進來,偽娘往裡剛探了一步,被他一把薅出去了。

「我們是公安。」馬笑中給她出示了一下警官證,「你不用怕,我們只是想找你了解點兒情況……周立平這個人,你還有印象沒?」

本來黯然的眼睛裡,突然閃爍了一下光芒,董玥點點頭:「他……出什麼事兒了?」

「是這樣,大概你也知道,他因為十年前的一宗連環兇殺案坐過大牢,但是最近我們調查發現,他很可能是無辜的。在走訪中我們得知,最近這一年你跟他走得比較近,所以專門找過來,想向你詳細了解一下,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希望你不要有任何顧忌,實話實說,這樣也便於我們全面掌握他的情況,該給他平反就給他平反,相信你也不希望他一輩子都背著個黑鍋吧。」

這套說辭是馬笑中和郭小芬商量好的。掃鼠嶺的案子雖然鬧得很大,但由於警方對媒體報道的控制,並未成為輿論關注的熱點,估計董玥不可能知道周立平的被捕。為了減輕她的心理壓力,乾脆給出一個比較「正面」的訊問理由。

聽完馬笑中的話,董玥愣了很久很久,嘴角浮起淡淡的一笑:「要是……要是早一點兒,該多好。」

「什麼早一點兒?」馬笑中一頭霧水。

董玥沒有繼續往下說。

郭小芬卻聽懂了她的話:「你是說,周立平因為自己曾經是殺人犯的身份,怕連累你,沒有跟你在一起,可是等你已經離開他了,才知道了這個消息?」

董玥望著她,慢慢地點了點頭。

郭小芬神情凄愴地說:「別在意,人這輩子就是不停地和自己喜歡的人錯過……」

一句話,董玥的眼睛裡就泛起了水光:「從我第一次見到他那天開始,我就知道他是一個好人,他把我妹妹從護育院裡帶出來,讓我們姐妹團聚。我在夜總會工作,被人揩油佔便宜,他幫我出頭,別人知道他以前坐過牢,是重刑犯,都怕他怕得要死,也就沒人再敢欺負我,他知道我喜歡他,但跟我在一起那麼長時間,從來沒有不規矩過……他那麼善良、那麼正派的一個人,怎麼能是什麼連環殺人犯呢?」

「他跟你聊過十年前的案子嗎?」郭小芬問。

董玥點了點頭:「有一陣子,我覺得我對他像一團火,他對我總是一塊冰,就生氣了,不理他,手機不接,微信拉黑,可是又天天盼著他來找我。本以為他那麼一個硬邦邦的性格,最後還是得我主動聯繫他呢,誰知道兩天聯繫不上我,他就急了,跑到夜總會來找我……大半夜的跟我在街頭講了好多好多以前的事情,可是我聽不大懂,我問他既然不是連環殺人犯,為什麼當年要主動擔那麼個罪名?他說那會兒高中快要畢業了,估計自己考不上大學,也很難找到一份像樣的工作,姨媽要把他趕出去,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對前途特別失望,總覺得活著沒意思,就想自暴自棄,最好能有個救人的機會死了才好呢,結果正好遇到那麼個事兒,為了那個女孩的名聲,腦子一熱就扛下來了,就這麼簡單,也沒太多考慮後果……我問他,現在十年過去了,為什麼不去公安機關說明情況呢。他說當年西郊那個案子很大,一旦翻案,肯定會有好多媒體報道,對那個女孩不利,那個女孩剛結婚,過得挺好的,再等等吧。我一下子生氣了,我問他是不是還喜歡那個女孩,他獃獃地望了我好久好久,才說『不是』,就這麼兩個字,他說得認真極了,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真正喜歡的是我……」

董玥側過臉,抹了一下眼睛,接著說:「我直接問他,既然你不再喜歡她了,為什麼對我總是那麼不好,他又說了個『不是』,就不吭聲了,我心裡那個氣啊。當時在一座大橋上,我背過身看著遠處,不理他,也不說話,那天晚上風挺大的,我眼睛被風一吹,不知怎麼就哭起來了,他一下子慌了,跟我使勁解釋:說他坐了八年牢,想明白了很多事,人這輩子做什麼不做什麼都是有定數的,都是老天爺安排好的。坐牢那會兒,他天天盼著出來,等出來了發現外面的人大多也不過是困在另一種籠子里動彈不得,『早高峰的地鐵比牢房還臭呢』,所以他變得對啥事都沒想法了……這時,我們站的大橋不遠處,有一座鐵路橋,正好開出一列出站的火車,綠皮車,咣當咣當開得很慢很慢,看著那列火車走遠了,我說你就不怕我有一天坐著火車走了,就不回來了,他在後面輕輕攬住我的肩膀,說不會的,不管我走到哪兒他都會來找我的……我離開之後,一直等著他來找我,可他沒有來,再也沒有來……」

一種悲傷的情愫攫住了郭小芬的心,她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馬笑中趕緊對董玥說:「你離開後,他真的跟你一點兒聯繫都沒有嗎?」

董玥搖了搖頭:「沒有簡訊,沒有微信,也沒有打來一個電話,我想可能就這麼結束了,就像我離開一樣,突然一下子,就走了,就跟過去待了幾年的地方告別了……其實我一直在挂念他,擔心他……」

「擔心他?」馬笑中冷不丁抓住了要點,「他一個大老爺們兒,你擔心他什麼?」

「那陣子,就是我離開前一段時間,他總在我面前罵一個姓邢的,說那人是個人渣,應該千刀萬剮,我問他到底姓邢的怎麼得罪他了,他也不說,就在街心花園的長椅上那麼一坐,駝著背,眼神直愣愣地發獃很久,特別憤恨又沒辦法的樣子。我突然想起,我妹妹所在的那個護育院的院長姓邢,當初為了把我妹妹繼續留在護育院,我可沒少求他,打了好幾份工,給他塞了好多錢……我趕緊問周立平,他罵的姓邢的是不是那個院長啊,那個院長是不是對我妹妹做了什麼。他趕緊安慰我,說根本不是一個人,讓我別胡思亂想,我還是怕,他拍著胸脯大聲說『有我在,誰敢碰你妹妹一根指頭』,我才放下心來。」

「後來呢?」郭小芬問。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悶悶的,不愛說話,只是有一次,他好幾天沒出現,再次見到我的時候,滿臉疲憊。我問他去哪兒了,他說去找一位朋友,走了很遠的路,找了很多地方都沒有找到……這是我第一次聽說他還有個朋友,他說那是這個世界上他唯一的朋友,一個特別智慧的人,當年他被捕後,所有人都說他是連環殺人犯的時候,只有這位朋友盡全力替他辯白,最大限度地幫他縮短了刑期,後來他坐牢的時候又來探望過他,如今他遇到了很苦惱的事兒,希望找到這位朋友,問問他該怎麼辦……」

「他一點兒都沒有透露,讓他苦惱的是什麼事兒嗎?」郭小芬問。

「沒有,他本來就不愛說話,不想說的時候,你拿根棍子都撬不開他的嘴的。」董玥想了想說,「不過,他倒是跟我說起過一篇高中作文……」

「高中作文?」

「嗯,他說他上學時寫過很多作文,但就那篇他印象最深,是寫春遊的,別的同學寫的都是春光多麼明媚,遊人多麼高興、花朵多麼嬌艷,只有他寫的是夜裡的公園,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花瓣灑了一地,沒有人看到它們是怎樣凋零的,但那種『黑暗中絕不自憐的決絕』才是真正的美……然後,他問我這篇文章是不是寫得很中二,我說有點兒,他就大笑起來。那是我認識他以來看到他唯一一次大笑,不知道為什麼,在他的笑聲里我聽不到一點兒開心,只覺得他的心裡難過極了,悲傷極了……」

結束了談話,準備離開「鬼城」的時候,董玥把馬笑中、郭小芬和肖春華一直送到樓下。不知什麼時候,太陽不見了,陰沉如鐵的天空颳起了北風,無形的大風宛如洶湧的波濤一般,灌進這座由鋼筋水泥組成的「鬼城」,奔流過所有的街道、席捲起漫天的飛沙、穿梭過所有的孔洞,爆發出震耳的咆哮,像要把一切都統統颳走,刮不走就鞭笞、肢解、撕裂、粉碎,總之不能在這座以「鬼」為號的樓群里,留下一丁點兒生命的跡象。

他們貼著牆走到途勝旁邊,郭小芬問董玥:「你真的不打算回去了?」

「不回去了,我現在這個樣子,回去還能做什麼?」董玥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羞怯而凄慘地一笑,「本來我以為返鄉能找點兒事做,至不濟做點兒小生意賺點兒錢吧,哪知經濟不景氣,只好跑到鬼城這麼混著,每個月還得給邢院長的賬戶上打過五千塊錢去,再過幾個月銀行卡里的錢用光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郭小芬不忍,也不知道該怎麼把董心蘭的死訊告訴她。

旁邊的馬笑中倒是痛快得很:「董玥,那個邢院長因為工作上犯了錯誤,已經被免職了,新院長非常廉潔,你今後不用再往邢院長的賬戶上打錢了。」

董玥有些驚喜,又有些不敢相信:「真的假的?你們可不要騙我。」

「我們跟你非親非故的,騙你做什麼?!」馬笑中把眼睛一瞪說。

「那可太好了!」董玥高興極了,「這個世界上我最牽掛的就是我妹妹了,不過我也不是很擔心,有周立平在,他會保護我妹妹的,他不會改變對我的承諾。我知道他那個人,他承諾的事情,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百年也不會變。」

她蒼白的臉上浮起一點紅色。郭小芬快速轉過頭去,怕她發現自己眼中的淚光。

關上車門的一剎那,咆哮的風聲像被剪斷了一樣,變得稀薄了許多,只是車身還像驚濤駭浪中的舢板一樣搖晃不停。

車子開動了,直到開出很遠,郭小芬回過頭,看見董玥還站在街道中間,抱著瑟瑟發抖的身體望著他們。

左右兩排樓座猶如冰冷粗糲的井壁,昏暗的遠方猶如深不可測的井底,董玥站在那裡,好像一個被扔進隧道風亭的孩子……

「等一下!停車!」郭小芬突然大喊了一聲。

肖春華嚇了一跳,一腳踩了剎車,途勝「嘎吱」停住了。

郭小芬跳下車,頂著風跑回董玥面前,頭髮被吹得一片紛亂。

董玥獃獃地望著她,不知道她回來做什麼。

郭小芬把身上那件霧粉色毛呢大衣脫了下來,給她穿上,大衣暖得董玥全身不由得一顫。

郭小芬把大衣上的扣子一個一個系好,菱形的水晶扣子系進扣眼有些不易,但一旦系好就特別緊實,可以擋住一切寒風……這麼一直繫到最下面一個扣子時,郭小芬蹲下身子,跟上面的扣子一樣繫緊。

——小董蹲下身子,給她妹妹系好最下面的一個扣子,叮囑道:女孩子最怕凍,所以衣服上的每一個扣子都要繫緊,小腿也不能凍到,記住啊。

全都系好了。

郭小芬站起身,輕輕說了一句「再見」,就跑回途勝車,關上車門,車子重新開動,這一回它越來越遠,再也沒有停下,再也沒有回頭。

董玥轉身往樓里走去,可是沒走出幾步,她就慢慢地蹲了下來,兩隻手抱住膝蓋,失聲痛哭,她哭得那麼傷心,好像一個再也見不到姐姐的妹妹……

4

坐在高鐵列車上,顯然是被凍壞了的郭小芬窩縮在座位上不停地發抖,青紫的嘴唇里,兩排銀牙捉對兒地打著。馬笑中把自己的衣服給她披上,又找列車員要了毛巾被給她蓋上,看她還是冷,就一杯又一杯地給她倒熱水喝,漸漸地,她的臉色總算和緩了過來,獃滯的眼睛裡重新有了光澤。

「你也是的。」馬笑中忍不住嘀咕道,「你把大衣送給董玥,這沒問題,你送一百件,我重新給你買一百件都成,問題是你提前打個招呼,我給你搭件衣服你再跳下車去找她啊……」

「你不懂……」郭小芬啜了一口水,低聲說。

「我什麼不懂?」

「你不懂,真的……」郭小芬慢慢地說,「你沒有試過拖著箱子走在風雪交加的街道上淚流滿面,你更沒有試過躺在公園的長椅上把所有衣服蓋在身上都擋不住的寒冷……你在一座城市裡奮鬥了很多很多年,然後,突然之間,你一無所有,無家可歸,你才發現自己的卑微、渺小、可憐和可笑,這些,你都沒有試過……」

高鐵車廂里沒有什麼人,很安靜,窗外的夕陽照在廣博的平原上,一片金黃籠著一片枯黃,就這麼隨著列車和時間的推移,像底片一樣一幀幀地變暗,變暗。

「是啊,一轉眼,你工作了也有七八年了吧……」馬笑中搓著手指頭說,「你還記得咱們倆第一次見面的情形嗎?」

「第一次見面?」郭小芬想了半天才說,「好像是在市公安局的樓道里吧,因為搶電梯,咱倆吵了起來,最後還是你贏了……」

「准知道你會記錯!」馬笑中歪著嘴巴一笑,「咱倆第一次見面是在椿樹街果仁巷的衚衕里,大半夜的,你把我當色狼,戳了我一電棍。」

郭小芬的嘴角不禁綻開了一縷微笑。回眸往事,年輕時代的一切況味,無論多少苦辣澀咸,也被時光釀成了酸酸甜甜。

「我們的專案組,蕾蓉、思緲、你、我、呼延,還有香茗……」郭小芬低聲地念叨著,「時間過得真快啊,眨眼間,那麼多事情發生了,過去了,先前聽人說『好像發生在昨天』,還以為多麼老土的一句話,可是現在,想起那些往事,真的是歷歷在目,好像……就發生在昨天一樣。」

「我說——」馬笑中突然叫了她一聲。

郭小芬把紙杯放在前排的小背板上,望著身邊低著頭的矮胖子:「你怎麼了?」

「沒什麼……我在想該怎麼說,媽的,我這張破嘴,平時胡扯八咧的時候溜著呢,一到關鍵時刻就張不開了。」馬笑中鬱悶地說。

一個乘務員推著餐車慢慢地走過過道,來到他倆身邊時,問他們要不要晚餐,被馬笑中狠狠地瞪了一眼,嚇得趕緊推到別的車廂去了。

「你到底想要說什麼?」郭小芬好奇地問他。

「那個……」馬笑中不敢看她,眼睛盯著從前排座椅的背袋裡露出半個腦袋的旅行雜誌,「小郭,雖然咱倆當初見面,你戳了我一棍,我罵了你一句,開場有點兒銼,但我還是很早很早就喜歡上你了,這個你知道的,呃,不光是喜歡,比喜歡的程度高得多的多,那個字我實在說不出口,你知道就行了……不過,可能在你眼裡我就是個爛人,長得欹里歪斜就不用說了,還油嘴滑舌、痞里痞氣,一天到晚沒個正經,像個正版渣男似的,可是咱們認識這麼多年了,你最清楚:我老馬骨子裡要多正派有多正派,愛崗敬業,廉潔奉公,至於感情方面更是不摻一粒沙子。自從喜歡上你之後,就沒有對別的女孩動過一點兒念頭,我心裡就你一個人,打碎了骨頭也是這句話。」

郭小芬望著他,一聲不吭。

「說了這麼多,我其實就是想跟你正正經經地說一句:你做我的女朋友吧,你要是怕我這話不真,咱們回去就領證結婚!我的家底兒你也知道,我當警察十幾年,小小所長一個,存款有二三十萬,到現在還跟我媽住一套八五年的兩居室,別的什麼都沒有,不算太窮,不過也夠窮的……可是我會對你好,這輩子只對你一個人好,我永遠不會腳踩兩隻船,除了咱倆將來生個閨女之外,我永遠不會再愛上別的女孩,而且你也知道,把地球翻遍了也找不出敢欺負我馬笑中的女人的人。我可以向你發誓,這輩子我絕對不會再讓你受委屈,絕對不會再讓你受驚嚇,絕對不會再讓你流落街頭,絕對不會再讓你找不到回家的路……」

說到這裡,馬笑中像等待判決的囚犯似的,低著頭,等了很久很久,還是沒有聽到郭小芬吱聲,他戰戰兢兢地歪過腦袋,才發現郭小芬望著他,滿臉都是淚水。

他小心翼翼地抓住了郭小芬柔軟的手,然而一旦抓住之後,就握得緊緊的,再也不肯鬆開。

郭小芬慢慢地把腦袋枕在他的肩膀上,淚水一滴一滴地滴在他的手背上,車廂里只有他們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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